原創首發?| 金角財經

作者丨凸魯

“看著52歲長子頭撞玻璃，81歲的萬隆，讓保安把他摁住，趕緊掏出手機拍照。”

2011年，央視315曝光雙匯涉入“瘦肉精”事件。各地零售店門可羅雀，股市暴跌，雙匯不得不召開萬人職工大會鼓舞士氣。

?

3月31日，創始人萬隆換上西裝，戴著無框眼鏡，神情威嚴，端坐于主席臺。

?

到場的除了雙匯的4000多名員工，還有股東、當地官員、媒體記者以及參加視頻會議的外地員工。

?

漯河市體育館占地433畝，現場一片靜謐，無人敢交頭接耳。

?

萬隆第一個發言：“產品質量無小事，食品安全大如天，這句話我講了十幾年啦，央視十幾分鐘的報道，又給雙匯全體員工上了一堂代價巨大的安全課……”

?

萬隆的河南腔濃重，語速不緊不慢。身體臃腫，滿臉老年斑，卻看不出暮年老態，中氣足，眼犀利，更顯雄心勃勃。

?

大會有個環節，讓經銷商自由發言。

?

其中一位來自遼寧營口的經銷商，最后站出來。嗓門很大，大到讓話筒白搭。“萬里長城永不倒，雙匯集團更不會倒……雙匯萬歲、萬總萬歲。”

?

“萬歲！萬歲！萬歲！”

?

場面有點失控，萬隆聽著連忙擺手，制止他亂說。

?

不管平時怎么看萬隆，在這種場合表忠心，顯然不合時宜。

?

解答媒體疑問環節，萬隆再次被問起接班人，這個問題在近年出現頻率很高。

?

“按照國家的規定不是60歲退休嗎？其實我早就想退休了。”

?

萬隆說這句話時71歲，早就達到退休年齡。不過萬隆顯然在瞎扯，如今十年已過，王位還沒換人。

?

而長子萬洪建今年52歲，進入雙匯三十年，能獨當一面，卻在上個月慘遭免職。

?

萬洪建忍不住公開向大眾訴苦：“萬隆去年做了所謂的第十四五規劃，打算還要任職5年以上，并沒有接班人的計劃。”

無情帝王家

6月17日，萬洲國際宣布，以“對本公司的財物作出不當的攻擊行為”為由，免去萬洪建董事職務，并終止其作為公司執行董事及副總裁的職務，即時生效。

?

萬洲國際原名雙匯國際，是萬隆豬肉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
?

這紙公告一出，輿論嘩然。

?

家族矛盾？權力斗爭？兢兢業業三十年的太子就這樣被罷免了？

?

古人誠不欺我，無情最是帝王家。

?

前幾天萬洪建接受新京報采訪，決定說出真相。

?

2021年6月3日上午10點，萬洪建走進萬隆的辦公室。主要想說兩件事，一個是打算離開香港一段時間。第二個是萬隆最近要提CEO，說說自己的看法。

?

對于第一件事，萬隆還很平靜，“你隨便吧。”當他聽到CEO的話題，頓時火冒三丈。

?

“你聽誰講我要提CEO，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，誰告訴你的？”

?

萬洪建想聊聊人選的問題，兩人開始爭執不休。萬隆的秘書讓萬洪建離開，萬洪建崩潰大喊，“滾！”

?

情緒激動的萬洪建拿拳頭砸房門，用腦袋撞擊玻璃墻柜，發泄不滿。然后被趕來的保鏢按倒在地，滿臉血跡，萬隆在一旁拍照取證。

?

取證結束，然后就有了罷免理由——“對公司財物作出攻擊行為”。

?

81歲的萬隆和52歲的萬洪建

?

所謂理由只是個噱頭，萬隆與萬洪建積怨已久。

?

去年11月，萬洪建公開反對萬隆在美國建工廠。

?

“美式產品已被市場證實不是正確的方向，可以拋開不理。”

?

“把這個新行業（中式產品）當作新生嬰兒去培育，不要在這個嬰兒身上壓上成年人一樣的重擔”。

?

這兩句話被萬隆視作指責他不關心新事物、老古董，因此惹怒了他。

?

按照萬洪建的說法，從這兩句話起，萬隆就下定決心要把他罷免，只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。

?

雖然沒被罷免，萬洪建去年已是公司邊緣人，操作權被奪。

?

最近幾年，萬洪建不停在重復一個體驗——意見相左、提意見，然后被罵。

?

2013年雙匯要進攻美國市場，萬洪建覺得中國市場正在高速發展，沒必要客場作戰。更何況要花費的70億美元，是雙匯凈資產的好幾倍，一旦出問題，會動搖根基，不值得。

?

萬隆因此批評萬洪建大逆不道。

?

萬洪建覺得沒勁兒，主動離職。

?

2015年，萬隆身體查出疾病，萬洪建被召回，陪同四處看病，關系逐漸恢復。后來發現誤診，兩人又一夜回到解放前。

?

2018年，萬洪建組織人員研發、生產、銷售中式產品。萬隆得知后，強調這些是小玩意兒，派人來檢查財務、審計、市場稽查各方面是否有問題，企圖阻止。

?

去年萬洪建想與弟弟萬宏偉交換職務，三次提出離職。

?

萬洪建銷售出身，不喜歡研發產品，想直接和市場打交道，更重要的是，他覺得這樣的工作更單純。

?

然而，皆被拒絕。

?

萬洪建是1990年進入漯河肉聯廠，從車間工人一步步慢慢往上遷，到2016年擔任萬洲國際副總裁，2018年獲任該集團執行董事和董事會副主席。

?

據企查查app顯示，萬洪建現在名下無關聯企業。沒了“太子”身份后，一無所有。

?

萬洪建毫不留情地抨擊萬隆：萬隆曾經一手締造了這家企業，但他多年固有的一成不變思維與行為方式，卻又成為了企業發展的最大障礙。

?

對于此事，有網友引用典故暗諷大家族的薄情——古今天下，豈有四十年太子乎？

?

這句話來自三百年前的康熙王朝，皇太子胤礽權欲日益膨脹，發出感慨。

?

康熙帝得知太子生造反之心，將其廢黜，判處監禁。

?

一個不肯放權，一個有奪權之意。別說，還挺像。

?

?帝國出征

談起萬隆，員工的評價不外乎：“頭發很少，頭皮很硬。”

?

高中沒畢業，萬隆去參軍，復員后進入漯河肉聯廠，辦事員做起，一步步爬到副廠長。

?

漯河肉聯廠分為加工生豬的車間和一座煉油坊。固定資產468萬，卻虧損580萬。

?

改革開放后，國家開始取消對農副產品的統購統銷。等到1984年，也輪到生豬，意味著肉聯廠要自尋出路。

?

這一年，廠長要被調走，臨行前推薦萬隆當廠長。

?

萬隆不答應，副廠長有好幾個，他的資歷算差。為了避風頭，索性請假一個月，回家翻新房子。

?

誰也沒想到，他不在的時候，800多名員工有一大半都投票給他。

?

當時廠里管理混亂，不少人仗著有背景，不干臟活累活，還愛叨逼叨。萬隆上任后，如果不換掉這些人，根本無法施展身手。

?

萬隆不懂什么殺雞儆猴，直接殺猴。惹得市長過來拍他肩膀：老萬啊，這些副廠長你不能都換完了。

?

廠里偷肉現象盛行，他直接在大會上拍桌子：去偷也好，拿也好，咱不說了，從現在開始可要管管了，第一次發現留廠察看，第二次一定要開除。

?

那些人不怕他，肉照偷，只不過由大搖大擺變低調些。有人把肉藏靴子里，有人裹進衣袖，有人包在肚子裝孕婦……

?

萬隆索性每天下班后，和保安一起盯著大門。最嚴重一次，他一天開除15個人。這次驚動了公安局局長：老萬，你一次開除這么多人，要和我打個招呼啊。

?

有時市里會給肉聯廠塞人，來者不善，萬隆也熱烈歡迎。但有個要求，不管你是來鍍金，還是走過場，都給我從車間工人做起。

?

那些人被丟進廠里輪班，不出三天，基本都走了。

?

處理完爛攤子，萬隆思考如何把廠盤活。

?

他想到一個辦法，將每斤豬的價格比統購價上浮三分錢，將廣告貼到附近的城鎮。源源不斷的生豬跑進漯河肉聯廠。

?

省里傳來消息，說他擾亂市場，本人要去省里做匯報。

?

漯河作家陳解民記錄了當時“三堂會審”的場面——萬隆不等領導開口，他先匯報成績：每年8月份都是生產淡季，工廠停產，工人放假，光工資和各項費用開支就十八九萬，而搞議價豬收購之后，這一年8月企業凈盈利兩萬。

?

有領導還是不爽，“這件事應該先打個招呼，等等上面的精神再說。”

?

萬隆回懟：如果你們上級不準搞，可以發個文件，企業發生的虧損均由省公司負責，我現在就停下來。這一下，領導也無話可說，允許他搞議價豬收購試點。

?

領導如鯁在喉，萬隆揮袖離開，肉聯廠，一騎絕塵。

?

蘇聯解體后，肉聯廠失去出口的市場，萬隆從美國、德國等國家買入5000多臺設備，破釜沉舟制作“雙匯”火腿腸，最后火腿腸暢銷全國。又從歐洲引入“冷鮮肉”技術，突破中國幾千年來設攤賣肉的做法，改變國內豬肉市場的格局。

?

進入二十一世紀后，雙匯營收已達200億，連續多年居中國肉類行業第一。

??

隨著雙匯的壯大，管理架構變得復雜，改制迫在眉睫。

?

2006年，萬隆66歲，理論上，他去年就應該退休。但雙匯在資本市場的頻繁出手，似乎在向大眾宣示廉頗未老。

?

這一年，雙匯國有產權在北交所掛牌，萬隆尋求第三方來破局。

?

三個月后，背靠高盛和鼎暉的香港羅特克斯有限公司，在諸多財團中脫穎而出。漯河市政府拿到了20多億真金白銀，雙匯贖身成外資企業。

?

萬隆常說：“鼎暉和高盛在重組時給我們的幫助非常大。”

?

這個重組不僅指將雙匯民營化，還有萬隆將大手伸向美國。

?

2013年，雙匯宣布收購全球規模最大的生豬生產商及豬肉供應商，史密斯菲爾德食品公司的全部股份。

?

收購金額約71億美元，約合人民幣437億元，創下中美史上最大但收購案例。

?

這件事被外界概括為“蛇吞象”，也成為萬隆和兒子隔閡的開始。

?

回憶起往事，萬隆略顯云淡風輕：“說實話，我是把這個企業搞上去了，如果我沒有把它搞好，我的下場比誰都慘，你想想我得罪了多少人。”

?

仇家滿天下，萬隆可不敢倒下。

?

為此，他給自己制定嚴格的計劃。保持運動，用計步器來控制每天1萬步的運動量。多忙都不忘讀書，多為經濟管理、畜牧方面的書籍，比如《貨幣戰爭》。

?

在員工心里，萬隆不只是雙匯創始人，還是權威的象征。

?

“漯河多少年了都沒出一個萬隆這樣的人。萬隆是個非常能（厲害）的人，不管啥東西都隱瞞不了他。”

?

深籠迷霧

?

在公司，萬隆是當之無愧的王。真想換下一位高層，也不算難事，畢竟實力不在一個層次。

?

7月16日，萬洪建接受新京報的采訪。

?

記者問萬洪建：你們之間有沒有外界想象中的權力斗爭？

?

萬洪建回答說：我拿什么和他進行權力斗爭呢？ 不是一個級別的，不是一個檔次的。

?

事情爆發后，有媒體聯系雙匯的前員工。

?

在對方看來，雙匯的高層變動跟走馬燈似的。連貴為“雙匯四把手”的李冠軍，都能被打入車間當工人。李冠軍是2007年離任雙匯發展董事、總經理一職，當時官方給出原因是正常換屆選舉。

?

對此，萬洪建已見怪不怪：

?

“我們公司里任職，完全不同于現代企業的架構和實際功能。我們公司里面的一個總裁，今天要你當，明天可以說讓你到車間當工人。”

?

雙匯在2018年爆發過一次“地震”，至少十名高管發生職業變動，其中就有前總裁游牧。

?

2001年，游牧進入雙匯從業務員起步，2007年成為總經理，2015年擔任總裁。雙匯曾創造的“黃金增長期”——營收規模跨過300億元、400億元大關，背后少不了游牧的身影。

?

2020年8月3日，游牧正式被任命為雨潤肉類產業集團董事兼總裁。

?

雨潤是雙匯的競爭對手，兩者曾并列肉食行業雙子星。后來南京掀起反貪風暴，創始人祝義財被采取監視居住措施，雨潤因此受到牽連。

?

2019年祝義財重回商海，招兵買馬，大有一副東山再起之勢。游牧上任一個月后，雨潤再度任命6名高管，其中5名來自雙匯。

?

這些高管大多從底層起步，為雙匯的發展立下汗馬功勞，同時也意味著對雙匯非常了解。

?

是巧合？

?

還是報復？

?

大牛博弈，每一步都是險棋，做啥都不足為奇。

?

游牧的離職，外界猜測是因為他被降職為副總裁。

?

那一年雙匯的副總裁變動尤為頻繁，在游牧跌落之前，共有李紅偉、宋保國、劉清德四位副總裁離開崗位。

?

也應了那位前員工的說法：“各個副總都是貌合神離。”

?

當然，正是舊功臣的離開，才有了萬洪建的上位。

?

游牧離職不久，雙匯召開董事換屆會議，新一屆董事會成員成立，萬隆的長子萬洪建、次子萬宏偉赫然在列，萬洪建被任命為執行董事。

?

這些年來，萬洪建已經取得很大威望，被外界默認為豬肉帝國的接班人，2021年還以91%的支持率成功連任執行董事。

?

相反，老國王萬隆則威望下降，難掩頹勢。2015年、2018年、2021年的支持率分別為98.95%、86.42%、75.22%，與太子的差距漸漸拉大。

?

若事情正常發展下去，萬洪建也許真的會登基。

?

可惜現實比電視劇更狗血。香港萬洲國際總部上演的錢權紛爭，是20公里外的TVB編劇都不敢擁有的想象。

?

不可否認，雙匯是一個偉大的企業。

?

一個偉大的企業需要一個偉大的創始人，但不需要所有的領導人都像創始人一樣偉大。個人的偉大能創造偉大的企業，也能將其葬送。企業想要持續偉大，必然是集體的偉大。

?

但話又說回來，一個只會用頭撞玻璃泄憤的中年人，適合接手一個偉大的企業么？

?

誰也說不準。

?

帳篷里的爭吵聲，只是力量懸殊的單方面怒斥，不至于影響軍隊的前進方向。

?

雙匯這個龐然大物，尚未穿過迷霧……